狂红

脱剑膝前横

真相·阳面·重耳

真相·阳面·重耳

我安静地坐在地台上,史官董有正匍匐在我面前慷慨陈词。

我坐得有些累,靠在凭几上扫了一眼殿内,忽然觉得有些好笑。

小臣须、狐偃、董有——每个人都在拼命颂扬介推。每个人都在把介推拼命往死路上推——当然,董有是真诚地为友人不平。

我听得昏昏欲睡,但为了挣个明君的面子,强撑眼皮,直到我听到董有说到介推的老母——

我动了。

我抬起眼,单手撑在膝上往下倾身,盯着董有,“……母亲?”

我有多久没有听到介推的母亲这个词了呢?

 

我第一次听到介推提起母亲,是在我被放逐到蒲地的第十个年头,那年我将将四十岁。

当时介推正在整理公文,他忽然一下顿住,一动不动,然后脖子拧动,直直地望向我。

不,不是望向我,而是……怎么形容呢,他像是在看我身体内比内脏还深的地方,看过去,一直一直地看过去。

过了片刻,他说,太子要死了。

我昨晚刚与舅舅谈论过这个问题,但介推不一样,他不是在表达猜测,而是在描述。

就像他看到了一样——

过了片刻,他说,太子死了。

然后他转过头看我,“自缢。披发覆面,面绛而向。”

就像他看到了一样——

他如同往常一般平静无波,在那一瞬间,我的情绪就像是被他的平静冻结了一般,我以一种把这句话囫囵咽到肚子里的态度接受了这个骇人的消息。

我顿了顿问他,你怎么知道的。

他眼睛里漆黑而巨大的瞳孔轮了一轮,忽然定住,然后向左滑去,又滑到右眼角,最后停在正中。他的眼睛望着我,但是我知道,他没看我。

——他的眼睛几乎看不到眼白。

他平板地道:“母亲看到了。”

我点点头,哦了一声,再没说话。

半个月后,曲沃传来消息,太子申生被骊姬逼迫自缢,披发覆面,面绛而亡。

那句被囫囵吞下的话忽然在我的身体内发芽,破开血肉,在骨上生根发芽——一切都与介推说的一样。

我告诉自己,说不定介推的母亲是个巫呢,大巫之能无奇不有嘛。

所有人惶惶不可终日,舅父跪在我面前哭泣劝我逃亡,说不然下一个死的就是我,我却神思不属,最后,

我留下介推,问道:“……你的母亲还看到了什么?”

他没立刻说话,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,良久之后说,“晋侯要杀死您,你跳过围墙,被晋侯的使者斩断了衣袖。”

我敲在膝盖上的指头一顿,清了清嗓子,“那……后来?”

“您逃走了。”

我思虑一会儿做出决定,便笑问他令堂是做什么的?如此大能,莫非是巫?

他想了想,点点头,我心内一块大石落地,浑身放松,懒散地靠在凭几上,“能如此预言休咎,令堂这样的大巫居然湮没民间,实乃大祝的失职。”

介推没说话,我心情甚好地继续道:“那令堂侍奉哪位神祇?”

他想了很久,才慢慢地道:“高禖神吧……”

“哦,是娲皇之属啊。”我点点头,双手撑在膝盖上告诉他我的决定,“我要去蒲城。”

 

逃到蒲城后,父亲派人来杀我,我狼狈地越墙逃走,被斩断了一截衣袖——一切诚如介推所言——这一切不过是我伪装的好罢了。

纯孝的儿子怎么能怀疑自己的父亲要杀死自己呢?所以我一定要逃的狼狈,当然,真的纯孝的儿子可不会准备好一切顺利逃跑——父亲唯一纯孝的儿子早就被他逼死在曲沃了。

我顺利逃出晋国,取道于曹,前往母族翟国。

逃出晋国的第一个夜晚,我夜宿荒郊,魏犨和颠颉按剑守夜,其他人都睡着了,只有介推坐在我身侧照顾篝火。

我听到远处野兽吠叫,反而感觉到一阵轻松:我毫发无损地逃出来了。

我躺在羊皮褥子上撑着头对介推笑道:“多亏令堂的预示,如有机会重返晋国,我定当亲自去拜访令堂,以酬今日。”

介推正在剥树枝的皮,剥完之后放到一边晾干,他剥好了一堆才道:“公子想见母亲?”

他这句话哪里不对,但我没细想,只打着哈欠散漫地道:“是啊,若有机会的话。”

介推顿了顿,我感觉他那双黑多白少的眼睛望向我,我往上看,他迎着火光,面孔闪亮,然后他伸出手,指着我的胸口,用一种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,平静到诡秘的语气淡淡地道:“母亲,不是一直在这儿吗?”

我脑内一片空白。

我愣愣地盯着他的嘴巴一开一阖,过了一会儿,我那个迟钝得像是搅了浆糊进去的脑子才拼凑出他的话。

他说,公子,母亲一直看着您。从您还没出生的时候开始。

那一瞬间,我忽然意识到,介推现在非常古怪。

不,他一直很古怪,只是我以前不在意罢了。

因为,我也很古怪。

我有四枚瞳孔。

此外我还没有肋骨,我的两肋是两大片薄膜一般柔软而灵活的软骨包裹着内脏。

人人都赞美我与圣人同兆的重瞳并肋,唯有介推不一样,他说什么来着?哦,对了,他告诉我片状的柔软肋膜会在飞行的时候随着压力变化调整形状,有效地保护内脏,四个瞳孔则能在降落的时候获得更广阔的视野。

他说,公子为龙。

我一直以为那是个恭维而已,我现在想起,只觉得身体内侧有一股凉意涌上。

我盯着他,他不再说话,复又去剥树枝。

体内涌起的寒意让我迟钝的脑子稍微松动了一些,我想,我要杀了他么?

不行,我否定。

现在出逃期间,无故杀死近臣只会人心向背,而理由?我拿什么理由来说服众人?

何况……他还有用。而且是攸关我性命的大用。

我咽了口唾沫,控制着自己让声音平稳,我问道:“……接下来的行程安全么?”

他停下手里的活计,直直地看了我良久,他道:“我们会安全地抵达曹国边境。”

我听出了弦外之音,催促他说下去,他闭了下眼,重又看向我。

夜色深沉,他的眼睛里现在看不到一点眼白,如同两个开在脸上黝黑的洞。

他说,没关系,您会吃掉我的。

我只觉得毛骨悚然。

 

在进入曹国边境的时候,介推唱了一首歌。

我非常惊讶于介推会唱歌,便仔细聆听,他在唱:“有龙于飞,逐于此天。五蛇从之,为之护辅。龙离其乡,失其处所。四蛇陨之,唯剩一蛇。一蛇在乡,死于火野。”

我不太懂这首歌的意思,但我知道,这首歌里的龙是我。

介推对儿时的我说过,我是龙。

那,五蛇是谁呢?还有那条死于火中的蛇……

我问他这首歌是什么意思,他说,这是母亲告诉他的,他的终点。

他扭过头看我,说,我会被烧死。

被谁?我不敢问。但我心中隐隐有了答案。

我们很快进入曹国,小臣须盗财而逃,我数日无食,饿得奄奄一息。

我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,靠在树桩上,两眼发黑,又有金点子从眼底迸出来。我一口一口地倒着气,所有人都爬不起来,而就在这时,介推低头,对我说,“公子,走么?”

浑浑噩噩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,但我搞不懂他的意思,我用尽全部力气半撑开眼皮看他,他那双黑多白少的眼睛望向天空,复又低头看我,他道:“您得逃开鱼的追踪。”

我听不懂。他看出了我的迷惑,似乎在琢磨着怎么让我听明白,他道:“鱼会毁灭一切。公子的故乡就是被鱼毁灭的。您必须要再逃。”

逃?我现在不就是在逃么?我迷迷糊糊地道:“那要怎么走?”

介推伸出了手,掌心像是变戏法一样多出来一根非石非玉细长的管子,他把那根管子递到我面前,“用它刺入您的脊椎,我就可以带您走了。”

这是要我死么?

我明明应该恐惧,但大概是太饿了导致的失常,我莫名其妙地乐不可支,我道,要是死了才能和你走,那就算了,我想好好活下去。

那根管子又变戏法一样消失在他手中,介推一点没因为我的拒绝而产生情绪,他点点头:“如您所愿。”

说罢,他顿了顿,突兀地道:“您想吃肉么?”

我忽然就想起了晋国边境,他说的那句话。

他说,您会吃掉我的。

我咽了口唾沫,说,想。

 

他为我端上了他的股肉煮的汤。

在贪婪地咽下肉块的一瞬间,我就知道,那是介推的肉——但那不是人肉。

我知道,我本能地知道,那不是人肉。

但我不能让别人知道——我假装自己吃的是人肉,假装很害怕。

介推恐怕不是我能对付的,而且,我还要仰仗他和他母亲的能力。

我假装不知道吃下的是介推的肉,把他分赐给大家,演完了一场君臣相得。

接着就是十九年的流亡生涯。

在弟弟晋怀公死后,我终于成为最后的赢家。

秦国发兵护送我回国成为新的晋侯。

在黄河边,介推不请自来,进入了我的营帐。

我有些惊讶。毕竟绝大多数时候,介推就像个影子一样一言不发。

介推没有寒暄,他对我说,“母亲说了,‘鱼’真的要来了。您得赶紧离开。”

我莫名其妙地看他,介推依旧万年不变的平静,他说,公子,我只剩最后一次生命了,母亲也即将报废,再不走,我就没法带您离开了。

我在他的话里抓住了重点,“……最后一次生命?”

他平静而坦荡地看我,“是的,最后一次。”

当年那个隐隐约约一直藏在我心底,关于介推之死的答案在这一瞬间,露出了狰狞的嘴脸。

介推会被烧死,被我烧死。

 

我拒绝了介推。我即将成为晋侯,怎么会和他走。介推并不生气,当他确认了我确实不会跟他走之后,出乎我的意料,介推干脆地离开了。

他离开军队,消失了。

然后他就成了我心头的一根刺。

我开始需要他死。

介推这种具备奇怪能力的怪物啊,危难时是大用,太平了,就显得无用,一旦消失,就变成一种潜在的危险——这些都是我演给狐偃看的表面理由罢了。

这套肤浅的理由足以说服狐偃,古稀老人为了我,悄然无声地提起了屠刀,展开对介推的巧妙围杀。

介推要死得体面风光,与我毫无干系。

我要杀死介推的真正理由,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——如果他是非人的怪物,那么,四个瞳孔,没有肋骨的,与介推有不明渊源的我也是。

所以介推必须死。

非人的怪物死了,就没有对照。我,晋侯重耳,就不过是个有圣人之征的凡人明君。

我不是龙,也不知道“鱼”是什么。更不想知道介推那个能预知未来的母亲是什么。

——我什么都不想知道。

 

介推如我所料地没有反抗。

他被烧死在绵山,狐偃亲自为他收尸。

老态龙钟的老人从山上被人搀下来,他告诉我,介推与母俱亡。

太好了。

我果然是晋侯重耳。

我不是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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